周末的心情总是分外舒爽。一切课程或实验内容置之脑后，从身体每一寸细胞到灵魂都变得透明且轻盈。从满是代码的屏幕上解放出的双目，从异国言语中获得闲暇空隙的耳朵，加上从我勉强凑合的厨艺下如获大释的味蕾，无不欢呼着雀跃着想要拥抱窗外的世界。这时候，所有感官似乎回到了初生的状态，对周围的鸟语花香，清风光影，都异常敏感。

推开门下楼的时候，单薄的春衫无法抵御风的侵寒，这才意识到，秋天真的到了；即使楼下红色手掌大的，或紫色酷似狗尾巴草的花儿们一如盛夏初见的模样，即使明媚灿烂的阳光殷勤穿透天地，丝毫不显慵懒之意。屋内永远设定在最适温度，总是令人不知今夕何夕；然而一推开门，才蓦然发觉，一夜之间，炽热的城市终于开始变得清凉。

不由打了个哆嗦，却觉得有些站立不稳。灰色的楼梯似乎开始扭曲旋转，幻化出梧桐树的模样；那是科大一教门前的梧桐呢。一瞬间醒悟，精确相同的温度提供了时空之门的钥匙，带我回到了曾以为再也回不去的时光。那是午夜时分，抱着几本《力学》《生物化学》之类的书，低头缓缓走在梧桐影里，似乎能感受到身后教学楼仅余的几盏微光，幽幽长明。梧桐影动，月光如水，不由暗自调笑，“水中藻荇交横，盖梧桐影也。”寥寥的数只秋蝉，偶尔寂寞的一声长鸣，立刻得到附近同伴的呼应；可没过多久，复归于无声。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安静飘落，于是稍稍搂紧了书本，加快了脚步。

可惜，美好的东西总是不会太持久。时空坍缩、回归现实后，想起某年安徽省高考作文题，在消逝中行走。是啊，岁岁年年人不同，物换星移几度秋。时光的不可倒流已被相对论无懈可击地证明。只因如此，这一秒的自己，和上一秒的自己已然不同；只因如此，流逝的经过的风景越来越远，如同清晨草尖的露珠，或是天际送别的行舟，无法觉察的消失，无能为力的相留。我们总是被潜移默化地灌输这样的思想，往事不可谏，来者犹可追；沉迷于过去的人是愚昧的，之类之类。可是，如果得不到的终将消逝，好与坏又有什么分别？

 随手翻了翻普鲁斯特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，极端意识流的文字却让我产生莫名的共鸣。梦境无疑是触摸过去的最好方式。那些自以为遗忘的片段，被一一拾起，拼装成光怪陆离，却冥冥中相信它真实存在的梦。在梦里，我们可以轻易回到襁褓中纤尘不染的姿态，追逐花丛里的蝴蝶，轻数瓜田上的星空。即使有些片刻已有十年未曾想起，即使有些光阴沉淀地无声无息，却依旧会在某个时刻，某个场景，带你穿过时间之海，触摸曾相信无法触摸的曾经。

遑论梦里，即使在醒着的时候，过去的点滴也会形成巨大的漩涡。你可曾在街头喧闹中分辨出熟悉的声音，回头的刹那才想起，声音的所有者不会出现在这里。你可曾在公交车上不经意间听到熟悉的歌曲，那正是数年前某段时间的单曲循环，于是当时的情景人物事件都无法抗拒地一一浮现。你可曾步入某家咖啡屋或香水店，被似曾相识的气息瞬间包裹，然后不可自拔地回到拥有相同气息的地方。

这么多这么多的瞬间，我们被卷入时光的漩涡，无法抽离也不愿抽离；原来，那些以为离开的失去的消逝的，也不过是以为。它们不仅存在，而且以难以觉察的方式在我们身上蔓延，缠绕。平日里，封闭的感官让我们只看得到眼前的当下的事物；可一旦放松，它们便会从各个角落侵入，肆虐。还有什么理由认为，它们是虚假的，是空幻的，是令人堕落的呢？

我曾一觉醒来，想不起时间是清晨或是晚上，想不起自己身处何方，是家里还是学校，是高中，还是科大；只可惜，出国之后，神经总是处于紧绷的状态，便也无暇考虑这些唯心的事情。幸运的是，我们还能想起自己是谁，我们还能找到时光留下的烙印，我们还能相信，那些从未消失的曾经。

不失其所者久，死而不亡者寿；夫唯弗居，是以不去。

       (作者系2010级校友，现在美国德州大学西南医学研究中心攻读博士学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