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非常有幸第二次来到中国科大,十几年前曾来过一次,当时钱临照先生还在。今天报告的题目是《在人生的道路上》,而不是《我的一生》。这是因为我还在人生道路上走着,而且越走越宽。
首先我谈一谈人生经历,可能在座的各位都没有我这么复杂的经历。我想通过我的人生经历,鼓励在座的年轻人应该如何做人、做学问。我出生于一个大家庭,五世同堂,四世同居。祖父辈出过一个进士,也算书香门第。我离开家的时候,家里有四十多口人,差不多一百年都在一起生活。这么大一个家庭能够和平相处, 主要靠大家的忍耐。如果大家互相比高低,肯定没人能合在一起,难免闹矛盾。正是在这种家庭环境下,自幼养成了“和平相处、忍让为先”的性格。
我17岁离家,那年发生了七七事变。在事变前,我上的是保定第二师范,如果大家看过《红旗谱》这本书,就知道保定第二师范是一所非常进步的学校。我在家的时候,很少劳动,而在第二师范就不一样。第二师范施行“三杆主义”,即笔杆、锄杆、枪杆。由于受到日本鬼子的侵略,我产生了爱国的强烈愿望,希望中国赶快强大起来。这一颗爱国心,支配着我这90年来的一切活动。
抗战期间,我一直流落在后方。后来,在河南上了国立第一中学,毕业后考入了国立西北工学院。当时我的志愿是实业救国,西北工学院采矿冶金系是非常好的,我因此考的是采矿冶金系,在西北工学院的四年里,我总是考第一。我这人生来好管闲事,从小学到大学,我老是当班干部。那时候,当班干部纯粹是服务,既得罪人又耽误功夫,谁都不愿意干,不像现在大家抢着干。大家推荐我干,我就干。当班干部有很大的好处,就是学会了如何做人和处理难办的纠纷事务,让我养成了能够忍耐和为大家服务的习惯。
大学毕业以后,我到了资源委员会四川綦江电化冶炼厂,这是美式配备的全国最先进的一个厂。期间的1946年,我考上了教育部自费留学资格,但自费留学在当时不敢想,因为我一个月只挣80块钱,20块钱换一个美金,所以不可能出国,当时也就断了出国念头。抗战胜利后,我给资源委员会写信,到了鞍山,给一个协理当秘书,在鞍山呆了不到一年的时间。这段时间国民党滥发法币,恶性通货膨胀,拿着面袋子领工资,这么大一沓子钱,盖上章1百万。那时候基本没怎么工作,几个月后,1948年2月19日,鞍山解放,我从鞍山回到沈阳,待了几天就到了北平。北平当时到处是“反饥饿,反迫害”的标语,还有学生游行,我觉得北平很快就能解放了。
后来,我还是决定利用自费留学资格去了美国,继续深造求学。我先在密苏里大学矿冶学院念真空冶金,当时这个学校是美国3个著名矿业学院之一。我1948年9月入学,1949年5月拿到硕士学位,不到一年时间。后来的1952年,我在欧特丹大学念了化学物半导体相图,用两年半时间拿了博士学位。念完博士后,我本打算回国,那时候朝鲜战争基本结束了,但因为中美打个平手,美国人一看中国太厉害了,于是下令把留美学生的护照都收起来,不准回国。没有护照就很难办,我就想设法经过第三国回国,便在印度找了事做。结果办手续的时候,美国移民局说:“你不能走,我们认为你离开美国就是想回到红色中国”,因此也没办成。1952年,我进入麻省理工学院,当research associate(助理研究员)。那时候,我做的是超高强度钢,工作很出色,研制了300M超高强度钢,目前我们国家所有的歼击机都用这种钢。
1952年,李恒德对我们说:“中国人要想回国很难办,咱们是不是想个办法”。到了1953年,他召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留学生在大西洋城附近开了一个夏令营,有二十几个人,大家就商量怎么回国。李恒德比我高3届,也是西北工学院毕业的,他是地下党,实际上是他在领导我们,我是一个最主要的积极分子。我们宿舍住三个人,一个叫张兴钤,一个叫林正仙,我们整天谈论怎么回国。在夏令营的时候,我们感觉到单独一个人去争取肯定是不行的,美国政府可以随时扣一个非法居留的帽子,把人拘留起来。因此,我们做出两个决策,一是要公开,向全国人民公开,向全世界公开“我们要回国”的心愿。这样美国就不会个个击破,若不公开,人家抓了你,美国老百姓就认为你有什么问题。第二是跟国内取得联系,获得国家的支持,我们觉得应该写信给周总理,后来证明这两个决策非常英明。
因为李恒德是主要人物,不敢暴露,所以联络点就放在我们这,我们三个人就是联络中心。我们花53美金买了油印机,印了上千封信去散发,争取全世界人民特别是美国人民的同情。
还有写给周总理的信怎么送回中国,这个难度就更大。当时,不敢找苏联驻美大使馆,因为苏联当时和中国很友好,容易被美国人发现。正好我想申请去印度工作,有个同学给印度驻美大使馆送信,他通知我去办手续,所以借这个机会我们到了印度驻美大使馆。印度大使馆教育参赞是个老头,他一听我们的要求就犹犹豫豫说:“哎呀,你是中国人,我们给你传递信是非法的,因为你不是印度人”。怎么办?这时候,我看到一个年轻办事员的书架上有《Red Star Over China》(斯诺写的《西行漫记》),还有好多关于共产党的书,我觉得他可能对中国是同情的。就跟他说了一下,他于是跟那个教育参赞咕哝几句后,对我说:“你放下吧,我给你送这封信”。我们这封信的影响就是,在1954年4月日的内瓦会议上,黄华大使向美国提出了抗议:“不应该扣留中国留学生”。我们的信成为了主要证据,上面有我们26个留学生的签名。美国人说:“你们手中有我们的被俘人员,咱们进行交换吧”。我们就这样被交换回来了。紧接着,8月开始的华沙中美大使级会谈,第一要回了钱学森,第二打开了中国留美学生自由回国的大门。当时,中美达成协议,凡是在美的中国留学生只要愿意,都可以回国,先去印度驻美大使馆登记,然后就可以回来。所以,这算是我一生里对中国做的最大贡献。那次总共有几百名留学生回来了,有不少人参与了我们的“两弹一星”研制工作。
回来以后,我在北京留学生招待所学习了一个月,当时我们同船回来的还有两个学冶金的。一个是张兴钤,一个是我,他分到了教育系统的北京钢铁学院,我分到中国科学院。我报到的时候,严济慈先生已是技术科学部主任,他问我,你有两个地方可选,一个是上海冶金陶瓷研究所,现在是中国科学院上海微系统与信息技术研究所;另一个是沈阳金属所。他说:“你选一个,哪都行。”我说:“哪里需要,我就去哪。”按生活条件讲,我应该选择上海,但我回来有吃窝窝头的准备,对生活没考虑,所以就去了沈阳。金属所党委书记把我领到了沈阳,一待就近30年。
我在沈阳干得很不错,主要有两个原因。一是我们有十几个人到了沈阳,分别从美国、英国、瑞典、德国回来的,学不同的学科,都在国外做过一线科学研究工作。特别是我们回来不是找机遇的,纯粹是为了爱国。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们的党委书记,她是参加过“12•9”运动的清华大学文学系毕业生,一介知识分子。我们知识分子讨论的问题,她基本同意,也就没有书记和所长闹纠纷这个问题。由于我们纯粹为了爱国,对于国家的任务,无论多么艰苦,但大家都圆满完成。当时,金属所以新技术、新材料为中心,也参与了“两弹一星”,当时,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兼副院长张劲夫经常到沈阳给我们布置任务。正是在这种环境下,金属所形成了一个自由探索、非常严谨的学风,一直保持到现在。
我在金属所搞的是高温合金的研究与开发,下面就谈谈我得奖的高温合金。高温合金是航空发动机的关键材料,发动机工作温度愈高,效率愈好。航空发动机中涡轮片工作最为苛刻,耐高温、抗疲劳、高强度,一般采用锻造高温合金。1959年,考虑铸造合金有诸多优点,我后来与李熏商量,采用真空冶炼、真空浇铸等先进手段,弄个真空精密铸造,开发出用于航空发动机涡轮叶片的合金。1964年,我们自行设计的歼八成功了,却没有可用的发动机。于是,航空研究院负责材料工艺的荣科总工程师提出来,做提高100℃的空心气冷涡轮叶片。他知道金属所在搞这个,当天晚上就找我问:“能不能做?”我也没见过,我说:“既然是国家的任务,就搞吧。”后来,我组织研究室里一百多人,又组织所里70多人一起搞。然后又有多个研究所、叶片生产厂家一起合作,搞了一年多,最后成功了。这显示了我敢于承担任务,能够团结大家,这是最主要的原因。到现在叶片已经生产40万多片,装备了4000多台发动机。几乎前阶段的航空发动机都用这个叶片,这个空心涡轮叶片是具有世界影响的,获得了1985年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。美国好像也用了,英国人试验了8年他也不敢用,说太脆,不可靠。过了几年,英国罗罗公司总设计师胡克到我们401厂参观,看中国人用的叶片,他说了一句话:“看你们这个成果,我就没白来中国一趟。”于是,他回去也用了。现在所有的航空发动机叶片都是铸造的,当时我们是多晶,后来变成柱晶,现在又是单晶。2010年我得了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,当然这是大家的功劳。总而言之,我觉得这算是一个成就吧!
后来我当了金属所所长,在沈阳呆了30年后,1984年调到北京,当了中国科学院技术科学部主任。1986年,调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,算是第一届副主任。我们感觉到中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,而经济建设需要靠工程技术人员。因此,工程师的地位亟需提高,后来,我两次作为发起人之一,提议成立中国工程院。1994年,中央批准筹建中国工程院,我是筹建副组长之一,作用还是比较大的。后来,中国工程院选我当副院长,那年我72岁。后来,我又当了中国科学院学部咨询工作委员会主任。
到2000年,我做了一件好事,那年80岁了,我在想中国碳纤维的问题还没解决。导弹需要碳纤维作为最主要的材料,飞机、复合材料也需要碳纤维强化处置。我国碳纤维由长春应化所、沈阳金属所于60年代开始研究,但只是在研究而没有生产。到了1975年,我们导弹基本上是成功了,就碳纤维没过关。所以,国家曾经组织过几次技术攻关,最后也没拿出真正的碳纤维来。2000年,我就和基金委材料科学部原常务副主任李克健商量:“咱们是不是管管碳纤维?”他说:“师昌绪,你是不是疯了?”我说“怎么了?”,他说:“你不懂碳纤维,我们攻关20多年都没有过关,你有什么本事啊?” 我说:“20多年都没过关,是不是有内在的原因,我们要探索其内在原因究竟是什么?”后来,我又召开座谈会,都没办法,要钱也不给,人家说:“你师老那么大年纪了,国家都没组织起来,你有啥本事?”我说:“咱们试一试。”后来,科技部秘书长石定寰提醒我:“师先生,你要想办事,必须给江泽民同志写信”。所以,我就写信:“当前在军队有两个关键,一个是芯片,另一个就是碳纤维”。于是,江泽民同志就批转科技部,从863项目拿出一个亿来成立专项。我算是顾问加监督,最后确实搞上去了,主要是机制改变了。我们定了一条规矩:统一领导,谁拿了专项的钱,不管你是哪个单位,都要归我们管。专项领导小组派人到申报单位,现场随机取样,然后让第三方单位统一测试。测试的时候,还混上世界上最好的日本东丽样品。测试人员也不清楚,最后测试数据公开,大家一起讨论,优胜劣汰。这样用了5年的时间就过关了。现在用的碳纤维,应该说基本过关,当然还有一些需要改进,这也是我的一个业绩吧。
2005年,我85岁了,过了80岁就成了资深院士。我想,在资深院士中,有的人还在工作,身体还很好。我当时没什么事,于是在我的建议下成立了两院资深院士联谊会。大家坐在一起讨论像三农问题、教育改革、创新型国家建设等等,我们的建议都得到党中央、国务院的高度重视。
总而言之,我这个人闲不住,现在还在努力。后来,工业和信息化产业部曾经找我,说“咱们新材料非常乱”,据统计2/3还是进口的,而国内的新材料虽然产量多,但都用不上。他们让我考虑考虑有什么办法。我想了一个月,最后提出了一个想法:“中国必须建立一个新材料产业体系,而不是想搞什么就搞什么,否则就会造成很大的浪费”。新材料是我们所有高技术的基础,新材料如果上不上去,基础就不稳固。所以我建议建立一个新材料体系,这个建议初步得到温家宝总理批准。有一天,刘延东国务委员到我家去,带了好多人谈论怎样解决这个问题。现在我虽然90多岁了,还是想做点事。
最后我想谈谈做人、做事、做学问。像我经历这么复杂的,在座的年轻人不可能有。我从家庭出来就一直走艰苦之路,具有敢闯、敢负责的精神。人生在世,指导你的就是人生观。我认为主要有两点:一是人为什么活着?另一个是人生应该怎么样活着?人为什么活着,很难有一个正确的答案,但有一点从石器时代到现在信息网络时代,每个阶段都有很多人做出了贡献,有的贡献大,有的贡献小,像爱因斯坦是划时代的。身为中国人,首先要为中国做贡献。1955年,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生活还是挺安逸的,大教授M•科恩一再挽留我不要回来。我说得很清楚:“除了家庭原因之外,我要回中国,因为中国需要我,像我这样的在美国多得很,多一个少一个,你们美国不在乎,但是中国可能需要我。”大教授非常仁慈,他说:“我理解你的心情,如果美国政府问我意见,我就说同意你回国。”所以,尽管我也在黑名单之内,最终还是回来了,目的就是要为中国建设出份力。我这一辈子就没休息过,现在还是8点钟上班,一天工作8个钟头。所以,人生观还在指导着我为中国强盛做贡献。
第二就是人不管是怎样活着,都要活得快乐。我活到这么大年纪,有好多人问我有什么养生秘诀,我说什么也没有,唯一的就是快乐,人生要快乐地活着。这快乐不是你想快乐就快乐,我想有这么几个条件:一是平等待人,我在基金委几乎每天都有人拜访,好多人和我没有任何关系,但我的理念是能帮就帮。无论你是服务员,还是大官,我都平等待人,快乐助人是我快乐生活的一个方式。其次是正确的评价,人能够正确评价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我觉得我能正确评价自我,有什么长处有什么短处我自己知道,因此能做到随遇而安。做到随遇而安也不简单,当我回国以后,面临选择去上海或沈阳,如果从个人生活考虑,不应该到沈阳,但我没有考虑。因为沈阳需要我,我就去了。后来我随遇而安,换了好多地方。我从来不说这不好那不好,因为抱怨没有用,是自寻苦恼,你不抱怨就容易和人相处。第三就是不攀比、不嫉妒。这是中国发展最大的障碍。人和人之间有嫉妒心理,就不可能合作;部门之间有嫉妒,就不能充分发挥各自优势,会造成许多问题。中国科学院第二任院长方毅,有一次和我谈到航空发动机,他问我:“你是搞高科技的,我们自己能搞吗?”我说:“我们能搞,你把给外国的钱给我们一半,我就给你弄上去。”他是科学院院长,也没那个权利。后来,他说了一句话:“中国的事情就像一篓子螃蟹。大家都在一个篓子里,谁都想出头,谁都爬不出来。”就是现在提到的“螃蟹文化”,所以,我认为中国不解决当前人和人的嫉妒、部门跟部门间的嫉妒,我们国家就不能够发挥优势力量,这是当前存在的主要问题。总而言之,当前要想解决问题还得大家团结起来。不能充分发挥优势力量,你永远成为不了强者。我曾说过“美国人搞航空发动机,利用全世界的智慧,谁好谁来服务。”而我们中国就不一样,我们会觉着这事应该归我管,别人靠边站。我在弄航空发动机咨询的时候,明确了两点,一是中国必须把航空发动机列入重大专项,这样能保证我们的推动。第二就是要发挥全国的优势力量,而不是小部分人在那弄,这样我们才能够上去,所以我觉得我的责任还是很重大。我们要改变作风,应该学会怎样平等待人,使得每个人都能发挥作用,这是很重要的。
当前,年轻人的想法和我这个老年人不一样,年轻人学会超前消费,不发展光去超前消费,比如希腊经济危机发生,一降低工资就要闹事,这是很大的问题。现在许多年轻人对生活条件不满意,是因为我们纵向比很少,都是横向比,比高不比低。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在受苦,我们不和他们比,去和美国这些有钱的国家比,因此总觉得幸福指数低,这不是个好现象。所谓幸福,应该纵比,过去不幸福现在幸福了,如果你和最高的去比你永远不幸福,我想这很关键。反正我感觉到很幸福。
今天,我有什么就说什么,我的特点就是敢说话,欢迎大家批评指正,谢谢大家!
(党政办公室根据录音整理,略有删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