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斜斜地穿过老樟树的缝隙,在教室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我坐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老年大学的摄影课教室里,端坐在电脑前,忽然听老师说:“摄影不是记录,是凝视。”
七十三岁的我,心头微微一震。退休十余载,日子像浸在温水里,温吞而平静。每日晨练、买菜、接送外孙女,生活被切割成规整的片段。偶然间在离退办网页上看见“老年大学摄影班”的招生简章,我从未想过会在古稀之年再次踏入学堂。
第一堂课,老师让我们拍水。我对着水池连按快门,交上去的却是寻常水花。老师指着其中一张:“您看,这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里,是不是藏着整个天空?”我俯身细看,果然——那剔透的水滴里,倒映着窗外的云朵、树梢,还有我模糊而惊讶的脸。原来我错过了那么多。
从此,我学会了停留。拍晨露,要等到太阳将出未出的那一刻;拍落叶,要选它离枝与落地之间的弧线。手机成了我的另一双眼睛,带我重新认识这个熟悉的世界。
最难忘的是拍银杏。深秋,科大东区那两排银杏树金黄得不像人间应有。我蹲在树下整整一个下午,看光影在叶片间游走。突然一阵风来,万千金蝶飞舞,我慌忙举起手机,却在取景器里怔住了——那些飘落的叶子,每一片都在以独一无二的姿态告别枝头,从容、静美,像极了我们这个年纪。我不再急着按快门,只是静静看着,任落叶拂过肩头。那一刻我明白,有些美,留在心里比留在存储卡里更长久。
老师说得好,摄影教会我们的不是如何拍,而是如何看。年轻时忙着赶路,中年时忙着负重,直到白发苍苍,才在取景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,学会了真正的观看——看光如何一点点爬过墙垣,看皱纹如何温柔地爬上老伴的脸,看时光如何在寻常物事上留下诗意的注脚。
前几天整理旧物,翻出四十年前在科大校门口拍的黑白照片——那个穿着工装、眼神明亮的青年,如今已是鬓发如霜的老者。我把新旧照片并置在一起,忽然泪湿。原来摄影最动人的,不是定格了青春,而是让我们在回望时,能与从前的自己温柔相认。
教室窗外,又一批年轻人抱着书本匆匆走过。他们正奔赴他们的远方,而我,在人生的秋天里,找到了另一种奔赴——不是向前,而是向内;不是追逐,而是回归。当指尖按下快门,听见那一声清脆的“咔嚓”,我知道,这一刻的光、这一瞬的感动,便永远地属于了我。
这小小的取景框,竟成了我晚年生活的一扇奇妙的窗。原来快乐并非遥不可及的远方,它就藏在斑驳的光影里,在定格的时光中,在每个重新学会凝视的清晨与黄昏。当我透过镜头与这世界温柔相望,岁月赠我的不是苍老,而是把寻常日子都点化成诗的、澄澈的目光。
老年大学的摄影课,给我的何止是技术?它让我明白,生命从来不怕晚,只要你还愿意凝视,愿意发现,愿意为一片云、一束光而心动。那些被镜头温柔以待的时光碎片,终将汇成一条宁静的河流,载着所有过往与明天,静静地,流向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