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今生最幸运的是读了科大。最幸福的三件事一是1965年考上科大本科（好比美猴王拜了须菩提做师父）；二是1978年重回科大读研（好比孙悟空被唐僧从五行山下救出来）；三是1982年获科大博士学位（好比孙悟空取经成功）。

作者与导师曾肯成（右）教授在其博士答辩会上

我1965年进科大，读了不到一年文革开始。这一年读了什么？数学分析和线性代数都没读完，这既不是以后可以“当科学家”的课程，也不是可以“谋生糊口”的课程。我1970年从安徽铜陵毕业，分配到大巴山教公社小学附设初中班，数理化语文政治音乐都教过，但是绝对用不到数学分析和线性代数。科大学的知识可以说一点都没用到。我的身份与别人一样，只是公社小学教员。科大对我还有什么用？既不能当科学家，谋生糊口用的也是中学教的。但我在那里深受欢迎，不仅赢得了一个友好的环境，还赢得了一批粉丝，不仅关心当下的谋生糊口，也相信国家总会结束读书无用的反常状态，与我一起等待这一天的到来，这就是科大教的。

“四人帮”一垮台我知道机会来了，这也是科大教的。我在科大根本没有听说过抽象代数这门课程的名称，考研时却要考，我在4个月内在深山里啃完范德瓦尔登的“代数学”，在80多名报名者中考了第一名，这样的学习能力绝不是中学教的而是科大教的。

当时我们这些人感觉像是战乱时期逃难在外的孤儿一样，与科大久别重逢。一回科大，三天两头就要迎接新回归科大数学教师队伍的老友或新朋。老友是老科大流失的，新朋则是北大、复旦、南开、浙大、川大这些数学强校的，他们都把科大当自己家，不分你我。有点像西南联大那样。为什么不分你我？好比在水里挣扎的人，哪里抛来一根救命稻草就赶快抓住，根本不管是自己家的还是邻居家的。当时对杜甫“剑外忽传收蓟北，初闻啼泪满衣裳”体会极深。就是有些人现在嘲笑的老朽情节。嘲笑就嘲笑吧。

曾肯成总结我在科大一年学了什么，既不是数学分析也不是线性代数，而是“怎样念大学”。我补充说是“怎样念科大”，因为念科大与念其它大学不一样。这一年我接受的是科大精神的熏陶，这一年支撑了我一辈子。虽然我后来念了研究生，时间有三年，知识学得多得多，但并不是对那一年的颠覆，而是那一年的继续。

我在爱课程网上有一门MOOC “数学眼光看道家”，其中一个重要观点就是老子说的“有生于无”，举的一个重要例子是：我在中国科大本科这一年学的主要不是有而是无。有是具体知识，例如数学分析与线性代数等，到别的学校也能学，自己看书也可以学。无疑是科大精神，包括奋斗精神，独立思考的习惯，从问题出发而不是从定义出发的学习方法与教学方法，让我在深山老林不但可以谋生糊口，还可以安身立命，可以抓住机会自己拯救自己。不但教了我穷则独善其身，还教了我达则兼济天下。不但救了自己，还鼓舞了大巴山成百上千的学生奋斗成功。

最新的例子来自当年公社小学一位我没教过的学生。我1983年回去办理夫人的调动时，她听了我一个报告受到鼓舞，后来到达县师院读了本科，到四川大学读了博士，又跳槽到北京的中国社科院。她与我合作录制“数学眼光看道家”。今年选为新一届全国政协委员。是四川省达州地区出现的历史上第一个全国政协委员。

所以我要说：科大的专业设置课程设置可以讨论，这些都是“有”。但科大给学生的决不只是这些。如果只有这些，我从科大所得其实是最少的，没有资格自称为科大的本科生。科大给的还有无，科大精神，看不见摸不着，却是科大的魂，千万不能丢，丢了就变成行尸走肉。

科大从来就没有被开过什么小灶，都是靠自己奋斗，劳其筋骨，苦其心志，饿其体肤，自己打下的天地。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。无娘儿天照顾也不是天给了更多的机会。给的机会大家都一样，大家都是刍狗。刍狗不是贱狗，而是草扎的假狗，用作祭祀仪式的道具。万物为刍狗，就是大家都是演出天地规律的道具，谁也不比谁高贵或低贱。同样的机会，科大这个流浪在外的无娘儿抓住机会了，有些养在家里的有娘儿畏首畏尾不敢去抓。现在，科大最大的危机不是别的学校的竞争，而是自己能否坚持无娘儿的优良传统。形势大不相同，机会也大不相同，保持优良传统也得与时俱进，又不要盲目跟别人屁股后面跑。

50周年校庆，科大校史馆让我题词。我题了：敢为天下先，甘作孺子牛。做事狂，对人不狂。这就是我体会的科大精神，我理解的科大的魂。

抗战期间三校搬迁云南变成西南联大，大楼没了，魂还在并且更足，成为中国历史上迄今为止空前绝后第一名校。科大也应该这样，永远不要丢掉自己的魂！

      （作者系我校65级校友，是我国自己培养的首批18名博士之一，现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，博士生导师）